季平：

請原諒我的不告而別，我需要離開一段時間。

以周圍人的視角來看，我不應該對現在的生活有何不滿，但對於我來說，習慣性地吃飯、習慣性地睡覺、習慣性地工作，生活變得無所謂向前，也無所謂向後。過去已經模糊，未來也沒有積極的目標。我活著，卻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。這樣的生活方式難以支撐剩下的生命，因此我想換一種方式去忍受生活。

也許，只有投入一塊巨石，才能在死水中泛出一漣波瀾。我想要一個人靜一段時間，重新審視和規劃我的生活。不要找我，我整理好後會回來的。

今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，希望你能喜歡這個禮物。

德蘭

2015年5月6日

晚上九點多，李季平疲憊地走進家門，終於打破了房間的寂靜。他很能幹，現在是一家外企的大中華區副總，但是忙於工作讓他沒有精力留意家庭和妻子，好在他們沒有孩子，一切也都是得過且過。

妻子沒在家，李季平以為她是去父母家還沒回來，也沒有在意。看到茶幾上的禮盒和信，他本想先拆開禮盒，但看到信封上的“再見”兩個字，便趕緊打開來看。

看完信，李季平感到的不是憤怒或是傷心，而是有些錯愕。他沒想到德蘭會絕望至此，會像小孩子一樣選擇離家出走。他覺得自己的語法知識已經無用，雖然認識上邊的每個字，但是還是要再看兩遍才能明白一句話的意思。看完了整封信，他又看一遍，再看一遍。

良久，李季平放下信紙，把目光移向茶幾上的禮盒，打開它拿出那條領帶，他已經忘了今天是結婚紀念日，也不記得上一次為妻子準備禮物是什麽時候了。

有一瞬間，李季平想到處去打聽德蘭到底去了哪裏，但是他忍住了，他知道德蘭不會像一般女子那樣耍欲擒故縱的脾氣，既然離開了就是真想靜一靜。他要是翻個底朝天找到她，她既不會跟他回來，還會驚擾了雙方老人，只會讓事情更麻煩。何況德蘭不是一個逃避之人，做事情有始有終，既然說了會回來，那他就只有等待了。當然，他也知道，德蘭是決絕之人，一旦決定的事情就沒有挽回的餘地了。

重度霧霾依然停留在北京的夜裏，國貿橋附近林立的高樓在霓虹燈的裝飾下華麗堂皇，但在惡劣的天氣裏就像霧裏看花。

李季平終於從沙發上起身，沒有洗漱，沒有關燈，而是直接走進臥室，撲倒在床上，無邊的空虛和寂寞向他襲來。

德蘭大學畢業後就從上海來到北京，作為一個北方人，她覺得還是更適合在這裏生活，而且這裏還有她高中時代的好朋友孟莉凡，兩個女孩子又重新聚在了一起。雖然她的大學不是什麽一流大學，但是一個比較有特色學校，因此她很快就在一家報社找到了工作。一開始是做記者，但是與采訪對象不熟裝熟，無論對方怎樣自己都要盡可能迎合，實在不符合她性格，於是在一年後正好有個機會，她轉做了編輯。她在這裏一直工作到半年前辭職。

李季平原本是她的同事，比他早一年到報社，但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公交車上，一個小偷企圖偷李季平的錢包，旁邊的德蘭發現後毫不猶豫地提醒了他。到站後，他們發現原來是去同一個地方。在別人看來，李季平是一個優秀的丈夫，周圍的人都特別羨慕德蘭。他在報社做了三年財經記者後轉行到企業，一直順風順水做到現在高管的位置。李季平是一個情商特別高的人，待人接物進退得當，他能記住和自己接觸過的每個人的名字。除了擅長傾聽別人講話，他還註意他們的手勢、表情和肢體語言，他說不能只依靠言語來認識人，因為一個人說的話通常不能變現為他的全部。他的幽默風趣也總是恰到好處，開的玩笑既讓周圍人感到愉悅，也不會讓被開玩笑的人感到尷尬。幾乎每一個見到李季平的人都會喜歡他，德蘭身邊的朋友、同事、包括她的父母親戚都被他收服了。

李季平家非常有頭腦地早早置辦下三套房產，除了他們夫妻現在住的東三環邊上的公寓，在通州還有一套三居室是公公婆婆住，此外在順義還有一套聯排別墅。現在他還後悔，沒有在限購前傾盡全力再買幾套，甚至提議他們辦個假離婚，這樣就能再買房子。可是對於德蘭說，現在已經夠多了，再多也不會幸福，所以她拒絕了，“我不拿婚姻做任何交易，可以離婚，但就是真離婚”。那是他們第一次激烈地吵架，以前雖然也有意見不合拌嘴的時候，但他們從不放在心上。這次吵架過後，雖然在人前他們還是令人羨慕的夫善妻賢，但是在家裏他們的話越來越少，最近這一年除了必要的問答，已是相對無言了。本來近些年隨著年齡增長，周圍的人都在談論孩子和家長裏短時，德蘭已經比原來沈默許多。現在回到家裏與丈夫也變得沒有了交流，她與這個世界越來越疏離，變得更落寞。

說到孩子也是他們的一個心結，對於德蘭來說生不生皆可，很多人對她說沒有孩子老了怎麽辦，可是不能因為懼怕衰老懼怕死亡就要一個孩子，何況於她早已品嘗過死亡的滋味，一點都不可怕，反而最後一剎那有夢幻般的幸福。當然，養育一個孩子自有樂趣，但需要父母雙方共同照顧他一起成長，但是李季平認為照顧孩子天生就是母親的事，但這是德蘭絕不接受的事情。最近這幾年，婆婆在這方面催得越來越緊，導致李季平對固執的德蘭也是心生抱怨。

別人都說李季平舌燦蓮花，但是他口齒再伶俐也說不動自己的妻子。德蘭是直率的，毫無心機的，幾乎從不懷疑人，但就是這樣看起來像水晶一樣的人，他卻總覺得看不清楚，總覺得有一道透明的墻把他擋在德蘭的世界之外，他可以接近它旁觀它，但永遠走不進去。這些年，德蘭身邊的朋友和同學與他的交流甚至比與德蘭還多，德蘭的一舉一動他都能了如指掌，但是就像水晶看起來是透明的，但是仍不能了解它的結構，他也不能了解真正的德蘭。在這個水晶上還有一個盲點，就是德蘭與她的高中密友，他永遠不能像與她的大學同學、同事一樣，與她們自如地交談。她們也會和他說話，但是他感覺總有一些回答是避重就輕的，而李季平想抓住這個“重”卻無從下手，當然她們之間也都是一些極其日常的交談，但是彼此心照不宣，這個默契把李季平排除在外。李季平想從岳父岳母那裏刺探一些情報，但是發現除了高中畢業那年德蘭被洪水沖走差點溺亡之外，他們對女兒的了解還不如自己多呢。這兩年，因為工作忙碌，公司的事已經讓他筋疲力盡，他也無心再研究妻子了，但是這種不能掌控的無力感一直在他心裏。

李季平覺得德蘭把生活太理想化，因此當受到現實擠壓，一個個憧憬的泡沫相繼破滅後才會如此痛苦。李季平卻是一個務實、也看得很開的人，他認為生活就是不斷地失去熱情，接受平庸的現實。雖然知道自己的生活和婚姻正在變得越來越乏味，但是別人不也是如此嗎？他和德蘭現在不用為錢愁、為房愁、為車愁，看起來還比大多數夫妻的煩惱少很多。但他的妻子卻不這樣想，她以前說過，就是要向著自己想要的樣子去活，有些事情就是不妥協不後退，因為一旦如此做了，那就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了，那就不是她在活著了，所以她明知是陷阱也要從這一邊跳進去再想方設法從另一邊爬出來，也不會放棄這條路改走其他的路。她跟李季平說，何必要避開痛苦呢，痛苦也是人生，也要全力體會，酸甜苦辣俱全活著才有意思，因此該笑的時候就笑，該哭的時候也要哭。如此偏執，真是讓李季平又愛又恨。

半年前，德蘭提出要辭職，理由是工作越來越失去意義，已經淪為流水線工種、提線木偶。李季平不反對德蘭辭職，但認為她再過幾個月就到了由副主任轉為正主任的年限了，那個職位目前還是空缺，為什麽不等到升職以後再辭職呢，這樣有利於她以後的職場發展。但是德蘭認為她以後不想再從事相關的行業，職位高低對她來說無所謂，因此就毅然決然地辭了，並且決定先在家休息調整一年。看到妻子沒把自己的意見當回事，即使不工作了也沒想要一個孩子，李季平心裏又多了一絲怨氣，但沒有在言語上說出來，只是有時候他能正點回家也不回家，覺得妻子既然一意孤行，就應該徹底地體會孤寂的生活。他也不願意看到她，一面對她，就由掌控全局的他變成了力不從心的他。德蘭雖然廚藝一般，但是也有兩個菜是他喜歡吃的。有兩次他早上說了回家吃飯，但是晚上都找借口沒有按時回家，第一次她沒說什麽，第二次她當著他面把菜倒掉了也沒說什麽，之後就再也沒問過他。他們就這樣過著誰也不和誰交流的日子。

不是在沈默中爆發，就是在沈默中死亡，本來李季平近來還在思忖著，他們夫妻能否熬過七年之癢，沒想到德蘭卻先於他行動了。回想自己與妻子的種種，李季平躺在床上想，也許他和妻子是兩條平行線，因為如此相近才誤以為是在一起的，但是拿放大鏡仔細觀察才發現，它們從來沒有相交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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